写佳人美貌的诗词向来很多,但正如清人姚际恒所叹:“(《卫风?硕人》)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意态由来画不成,何况是写?正面难写,聪明的先辈就改用侧面包抄,用“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令人信服:真是个美人啊!《诗经》实在,一连明着用了四个“如”,暗用两个“如”,将美人进行细部描摹。
“柔荑”很多注释为“稗子一类的草”,对照实物来看,觉得不妥。看过柔荑花序,就会明白是指单性穗状花,如柳花、核桃的雄花,细长,柔软。“凝脂”指的不是猪油,而是羊脂,羊脂美玉,白嫩润泽。“蝤蛴”,天牛的幼虫,白润修长。“螓”是蝉的一种,方头广额,也就是天庭饱满之意。“蛾”指的是蚕蛾的长须。
“瓠犀”是指瓠子的籽。
柔荑、凝脂、蝤蛴、螓、蛾不好寻见,眼下正是瓠子当令,便去菜市买来一个,竖切成圆,未见“瓠犀”之妙;横切如槽,列列齐整,如开怀大笑,正合注释所说:“排列整齐,色泽洁白,因用来比拟美人牙齿”。真是妙绝。
这些今日看来高冷的词汇,当时却道是寻常。那会儿别说工业了,便是手工业也不发达,先民拿来比拟的事物大多取材于身边寻常,居然连天牛的幼虫也用来比兴,要知道,那可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软体动物。一个千古传诵的美人,是多种动植物以及其半成品局部象形、而后叠加而成,居然尚能窥其美好,真是奇哉怪也。
因何如此?我认为全在瓠犀。齿如瓠犀,明说形象,暗隐动态。如果双唇紧闭,何以见瓠犀烁烁?必是“樱唇半启”而“瓠犀微露”,必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明眸皓齿。瓠犀的背后,有一个美人含笑在。
主题来了:瓠犀太重要了。设若一口黄牙犬牙差互,龅牙赫赫,前面用赋体列举的百般好,也一齐化作乌有。说话之时,展颜一笑之时,甚或是饮食之时,一口瓠犀,或皓齿初含雪,或丹唇列素齿,明艳不可方物,是美人的必要条件。
瓠犀之喻,是朴素的审美。老子的老师常枞病重,老子去看他。他伸出舌头问:我的舌头还在吗?老子说在。又问:我的牙齿呢?老子答:“都掉完了。”老子因此明白以柔克刚的道理。牙齿在此被摆了一道。在二三十年前的中国,牙医确是不被当做正经八百的医生的,而西方的牙医一直是很好的职业。齿之不存,犹可进食,但这只是活着,距离审美远矣。
审美的活着一则因为除了啃咬啮磨之外,牙兼有辨味功能,食不知味令人情何以堪;二则由于无牙则两颊塌陷,缺牙则发声扭曲,唾沫横飞,如此纵使柔荑凝脂的,怕是不足称“美人”了。况且,无好牙则牙易坏,坏牙易疼,牙疼会颊隆若小丘,唇肿若香肠。西子捧心是为娇弱之美,而双手捧腮,实难恭维。
瓠犀的审美在岁月里越走越远,越走越华丽。唇齿相依,与瓠犀相映衬的是“樱唇”,一白一红,恰若桃李,譬如白雪樱桃。“朱唇半启榴房破,胭脂红注珍珠颗。”“冰齿映轻唇。”瓠犀升格为“榴房”或“榴齿”、“珍珠颗”,“冰齿”,再继续一路向“东”,变为东家之子的“齿如含贝”,再变为东方朔自恋的“齿若编贝”,再到“一口碎玉”,整体趋势是越来越白,越来越整齐。修饰愈巧,浓香绮艳,那个充满草木气息,在岁月深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佳人,隐没在时光里。
当美可以制作时,美就令人怀疑了,就危险了——还是草木气息的美安详。我虽寝陋,却不想去韩国或泰国,一直存想的是整整牙齿。医生看完,曰:年齿已高,恕难从命。瓠犀之望遂绝。不由想起清人俞樾《茶香室丛钞?种牙》里的陈生,他治牙之术冠绝天下,天下坏牙,“易之以新,才一举手,使人终身保编贝之美。”何必编贝,瓠犀足矣。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