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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细叶芒
马淑敏
//www.workercn.cn2018-04-08来源: 人民日报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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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一生都在与草战斗。

  父亲的这场战争漫长而持久,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与堂吉诃德同风车对抗相比,父亲更像一个强者,因为他拥有机车和锋利的铧犁,这些工具可以轻易将蓬勃的一望无际的草斩尽。但是,所谓的胜利不过是一年的事,无论用多么沉重的链轨碾压,用多么锋利的铧犁切割,次年,只要春风拂过,草儿便悄无声息地穿透结实的泥土一丛丛一蓬蓬生长起来,它们蓬勃有力无所顾忌,甚至用柔软的身躯铺满停放机车的场院,向链轨和铧犁示威。

  春天的早晨,空气尚且凌冽,面对一夜间怒放在链轨缝隙间的一株红灿灿的野蒜花,父亲坐下来,燃起一支烟,静静地和它对视。我伸出的手被父亲按住,他说,让它再长一会儿吧。几分钟后那朵花儿别在我辫梢儿,父亲和他的机车隆隆奔向原野。是的,是原野。

  为了彻底打败无边无际的野草,父亲在砍断野草的地方种上黄豆和玉米,他希望春风像呵护野草一样把黄豆和玉米撒得漫山遍野,荒山野岭都挂满粮食,那样,就没有人再挨饿。

  父亲离开我的很多年里,闭上眼睛,常常看到父亲和他的机车驰骋在荒野,像一只蚂蚁,一口一口啃噬茂密的野草,每一口都艰辛无比。

  每年春天,我们的家跟在父亲机车后面移动,父亲的战场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每一个新家的篱笆角落必定长出一蓬细叶芒,细叶芒很快填满篱笆缝隙,抢走母亲种下的南瓜或者豆角的养分,直到南瓜和豆角枯萎。父亲不介意母亲的抱怨,带着我们在房子后面重新栽上一排豆角南瓜。父亲很坦然,吃终归是要吃的,草该养还是要养的。

  父亲与草的战争持续了一生,他没有打败草,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与我们理解的胜利不同,父亲说,原野是草的家园,人类是掠夺者。和堂吉诃德与风车的搏斗相比,父亲对野草更多的是怜惜,这低微的为生而死为死而生生生不息的野草,为他提供了一份切实的赖以生存的职业,在他活着的时光中,除了机车,野草是贴紧父亲的最真切的生命。

  细叶芒,是父亲家乡的草,一个跟野草博弈半生的人,对故乡最深切的思念竟然还是野草。当然,不止野草,父亲念念不忘的故乡还有黄河吕剧、阿胶和曹植。

  据说吕剧原本叫做驴剧,是人们骑在驴子身上吟唱的调调,只要两个人就能唱得如火如荼。后来驴剧变成两只口的吕剧,唱的人也从田间地野走进房舍剧场。吕剧浸泡着鲁西人,呼一口气便随着空气涌出来,父亲呼出的二氧化碳便是这样的味儿,无论什么歌曲从他嗓子里唱出来,不消20秒都是《李二嫂改嫁》。他说,家乡是长在骨头里的,肉能增增减减,谁的骨头能变呢?

  故乡于父亲那一代是骨与髓,他们的故乡是无法移动的一方土地。故乡于我们这一代是父母的家,父母在哪儿,故乡就在哪儿。

  我对父亲的故乡充满了好奇。若干年后,走进父亲的故乡,太阳照在细长的胡同中,照在红色黄色的大门上,照在一张张被时间细细雕刻过的脸上,他们眉头的皱纹眼角的笑意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我才离开。站在父亲无数次描述过的他来来回回进出的胡同口,那些掀起过他帽子的风钻进我衣内,抚摸着我凉森森的皮肤,我,突然泪雨滂沱,那一刻,“故乡”不再是两个汉字,她变得真实并有了切实的温度。

  沿着父亲念念不忘的黄河堤坝行走,堤坝一侧,一株株高大的白杨树冠齐刷刷没过脚踝。顺着树冠望下去,柠檬色的河滩在缓缓移动,细细的沙随着风一缕一缕流动出层次分明的另一条黄色的河。挨着沙河的是黄河,是“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黄河,蜜色河水翻卷着浓稠的浪花,我分明看到,浪花是被风掀起,又被风砸下去的,每一朵浪都被摔出沉重的质感,将脚下的泥土震得颤抖。

  堤坝另一侧,一株株黄豆像我们一样挺直身子倾听着黄河,倾听狂风起浪的暴躁。尽管在奔腾不息的黄河旁生长,黄豆身体的水分照样被脚下的沙吸得干干净净,一颗颗豆粒在黄色的躯干中干瘪着,被风摇出铃儿般的响声,也被曹植死命攥住变成活命的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在父亲故乡的土地上,弯弯腰捡起的是曹植的诗,是仓颉的字……梵音和吕剧不过是才子们用来消遣的娱乐。看不清仓颉的字和曹植的诗是什么颜色,一味地认定,父亲的故乡只能是黄色,深深浅浅的黄,苦苦甜甜的黄,转眼就被夕阳裹挟着一道坠入黄河的金灿灿的黄。

  秋风催果黄,石榴引燕回。

  在夕阳将落未落的丰满中登上一座低矮的小山,鱼山,无人知晓为何叫做鱼山,只能揣测,也许是这段水路狭窄水缓鱼肥。鱼山上的石头虽不能与泰山石相比,垒个院墙铺个院子却很顺手,几十年下来,鱼山村的猪圈院墙一茬茬新,可怜鱼山只剩下一只鱼头。站在山顶眺望,前方是黄河入海的急切,远方是落日辉煌,遥想那年那月一代才子曹植也曾望着夕阳用光线雕刻出的浪花儿沉思,一河黄沙一河诗,《洛神赋》在黄河滔滔奔流中由曹植笔下涌出。鱼山享誉的声名全因了东阿王曹植,鲜有人知,鱼山其实是泰山绵延数百里的余脉,泰山、黄河与曹植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相遇在小城东阿。鱼山是东阿王曹植的,是他生与死的唯一领地。十几岁的父亲不在意曹植吃了多少黑驴熬制的阿胶,不在意他墓碑上拓片的价格,不在意曹植摆在山腰的石头书桌,他更在意石头书桌旁旺盛的细叶芒。在意黄河风将细叶芒吹倒前将它们背回家,覆盖在房顶,那是家人一年的冬暖夏凉;在意将细叶芒的毛绒剪下来,让祖母做成草褥子门帘子铺在床上挂在门口,冬日风雪来袭,一家人在昏暗的油灯下享受一份柔软带来的温暖,抵御漫漫冬夜的萧索。

  在黄河的湿润中干旱,意想不到的气候生长出意想不到的植物,不止父亲这样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人懂得随遇而安,植物更懂得生存之道,涝亦活旱亦旺,细叶芒把自己活成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细叶芒于父亲是生活,于我是一道风景。东阿王曹植的领地至今仍是一座县城,这座小城建有世界唯一的一家阿胶博物馆。企业的博物馆内无非放些阿胶的来龙与去脉,历史与荣誉,令人惊叹的是博物馆旁一丛丛黄灿灿的细叶芒,是细叶芒在微风中那份岁月静好的安详。

  没过胸口的细叶芒与一日浓过一日的银杏大道上的秋叶两两相望,落向地面以及被秋风卷到细叶芒根处的银杏叶不动声色地将灰色石板路铺成一条金光大道。夕阳西下,迎着夕阳伫立在这条路的一端眺望,只是眺望,哪怕将自己眺望成一尊雕像也不忍踏入——仿佛踏进去就碎了夕阳,碎了叶子,碎了细叶芒的好梦。

  后面的人推开我们,走进细叶芒覆盖的石板路。他们身后,被37度体温撞开的叶子们迅速合拢紧紧靠在一起,难怪细叶芒还有另一个名字——拉手笼。也许,在细叶芒的时光隧道中,瞬间就是久别,再次相见需要更多的相拥补偿彼此,就像曹植,需要用一生思念与宓氏一见钟情的瞬间,就像父亲,将一根野草相思成故乡。

  他走不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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